勿做人肉字典機

　敎育普及，識字率高。然而，許多人以爲「識字」——識讀識寫片文隻字，就等於深諳語文之道，可自詡爲「磚」家，凡是語文問題，都妄加評論，動輒取鬧。他們無視這門學問之深，也不知自己根柢之淺，憑一己的想當然，壓倒一切。卒之，歪理亂眞，指鹿爲馬，貽笑有識之士。弊在當今社會，灼見者寡，濫竽者眾，眞理不敵謾罵，劣幣驅逐良錢。濕滯如此，莫不悲哉。

　其一重災區，乃翻譯。

　無知者視翻譯爲「人肉字典機」。他識了甲語文這字，又識了乙語文這字後，就覺得但凡見到甲語文這字，必須換成乙語文這字，搬字過紙，不容差池。萬一給他發現譯文不是字對字，就斥之爲「誤譯」，隨手扣上「譯得很差」、「譯者失格」、「侮辱原著」、「燒你數簿」等一堆帽子。

　人異於禽，乃因智慧超群。假如謾罵者確有人之智慧，且肯運用，應當不難想到：翻譯這門學問，即使鑽硏至大學專科、碩士博士，即使窮一生之力，仍難抵涯及岸，必不會如此簡單。

　誠然，譯者，易也，兌易源語文作目標語文也。這點並沒有錯。錯就錯在語文不單是字典裏的一個個方塊、一串串字母，它是用來溝通傳情的工具，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，與該時該地的文化風尚、社群環境，俱息息相關。翻譯就是要處理不同語文間的文化差異，務求以目標語文做出跟源語文相對應的效果。換言之，它正好與機械式的搬字過紙背道而馳。翻譯首要規則，是不能當「人肉字典機」。

　且看一些實例。例子均以中文作目標語文。譯文甲是「人肉字典機」式的「翻譯」，譯文乙是正常的翻譯。

　例一：

　甲）作爲宙斯轉世的你，是一個特異的存在。
　乙）你是宙斯轉世，身份非常特殊。

　也許，在源語文裏，甲句的句式、文法，符合該語文的習慣。操甲語文的人，平常都會說出這種句子，對他們來說這是正常人話。

　然而，正常說中文的人，在日常生活中，不會用這樣的句式。對操中文的人來說，甲句是火星句，乙句才是正常人話。

　要做到等效，就應把源語文裏的正常人話，譯作目標語文裏的正常人話——即乙句。

　例二：

　甲）風笛手彼得撿了許多醃辣椒。
　乙）八百標兵奔北坡，北坡砲兵並排跑。

　英文原文「Peter Piper picked a peck of pickled peppers」是急口令——發音相近的字聚在一起，讓人難以快讀的句子。唸急口令，是要訓練嘴巴和舌頭。因此，正常情況下，急口令字面意思並不重要，難讀才是重點。甲句完全做不到急口令的效果，絕不可取。相反，乙句意思上九唔搭八，卻是等效的。它不僅是急口令，連其繞口處——雙脣塞音的字堆在一起，也重塑出來。除非該故事與原句字面意思有關，例如是案件推理的線索，否則不必按字面意思譯急口令。

　其實，如何衡量等效，也得講究。微觀者，以劇情語境、故事氣氛、說話者個性，判定其效；宏觀者，從目標觀眾的習慣、文化，作品主要面對的目標市場，思考其果。從語碼指涉、語文風格，到文化硏究、傳播策略，譯者既要植樹，也要成林。當中的取或捨，進與退，談何容易！

　有人說「不知者不罪」，但面對浩瀚學海，別人指出了發言者無知之處，他仍不肯虛心求知，堅持以自己的無知說法打倒一切，這種反智、反學術、反文明，不能說不是罪。雖則當今亂世，反智成風，然一時亂流，必不長久。奉勸無知者，若眞的對該門學問有興趣，就當好好求學，增進見識。不要死抱一時之愚，肆意東一句「侮辱」西一句「失格」，侮辱人類的睿智，失卻異於禽的資格。